漫过岁月的红酒

□夕颜

    水果之中，葡萄最有灵气，也最入画。
    葡萄是盛夏时的水果。似乎这时候的水果多是俗物，有媚世之态，摆脱不了小市民的气息，多是登不得大雅之堂。
    唯有葡萄，它是个例外。它身上有种雍容的气质，这气质是与这热闹而琐碎的世界有隔膜的。哪怕把它放在所有的水果中，放在最邋遢的农贸市场，它也是挑人眼的，它怎么会让那份清浅的俗气淹没了自己呢？它不肯。
    汪曾祺曾写有葡萄月令，他把葡萄的生命历程，写的朴素美气。我没有那么细致入微的观察，但我的童年里有过葡萄园。
    小时候，姥姥家有个大葡萄园。刮过二月的春风，沐浴过春雨和阳光，葡萄藤苏醒了，长着毛茸茸的嫩芽芽。太阳一晒，芽芽就如施过魔法，古朴而曲折的藤上，不几天就摇曳着一个个的绿巴掌了。等到葡萄须一圈一圈地长出来，蝴蝶也出来凑热闹了。我玩累了，就会看着蝴蝶发呆。姥爷有时候忙着浇水，有时候忙着修剪杂枝。中午的葡萄园是安静的。我们小声地说着话，讲的也许是武松打虎，也许是神仙鬼怪。我喜欢听他讲吓人的故事，听了会怕，却忍不住。姥爷的葡萄园是诗意的。葡萄树高高低低地架在木桩上，自然地生长。而现在的葡萄园呢，那生硬冷漠的水泥架，那整齐划一的生长，似乎葡萄已经不是生命，只是一棵棵摇钱树了。
    有时候，只听到姥爷说话，却看不到人了。我听着，想象着，那一个个鬼魅的故事，似乎在我面前活了起来。葡萄须越长越长了，有时候它碰到了我的脸，凉凉的，让我觉得这不像是人间的事物，它有股妖气，这让我觉得神秘。姥爷的故事还在继续，我有时候会很久回不过神来，他就会喊我一声，吓了我一跳，他总是怪我没好好听他讲故事，我却怨他吓跑了我眼前的人物。
    葡萄须是好吃的，一开始是涩涩的，后来就变成酸酸甜甜的。我喜欢吃它。
    夏天是爱下雨的。葡萄还没成熟，雨来了。落在叶子上，也落在青葡萄上。葡萄还青着，但早长足了个，挤在一起，吹弹即破的样子。雨后的葡萄，亮晶晶的，我觉得那是一颗颗猫的眼睛，泛着古灵精怪的光。
雨后的葡萄园，像是童话，梦幻，神秘。
    葡萄园经历着枯荣交替。我十九岁，姥爷去世。老葡萄树犹如分家的孩子，也被移植了。葡萄园越来越不像是一个葡萄园。它成了一个杂院子，生长着野生的软枣树，桑葚树，小毛桃树，甚至在角角落落里长了不少臭椿树。那些随意而来的生命，使这个园子不成体统了。
再来，昨日的故事似乎还在，葡萄须仿佛又碰到我的脸，凉凉的。可是姥爷没有了。只剩下这样一个日渐破败的的园子。
后来读萧红的呼兰河传，她的后花园，她的祖父，都会勾起我的回忆。
葡萄熟了。
    我带着马扎去园子里和姥爷剪葡萄。姥爷剪葡萄的时候，是带着敬畏之心的。姥爷说，葡萄树是有灵气的，它喜欢看人间的善良和美好。它遇到罪恶的东西，就会把叶子合起来，像是不忍看。这话时常让我觉得恍惚，葡萄树是人间之物吗？
    我一进到园子里，就安静很多，长长的葡萄须，一串串的紫玛瑙，这让我不自觉的和姥爷轻手蹑脚的走路，我们维护着葡萄园的神秘色彩。园子里安静的只有剪刀的咔哒声，零零落落的响着。姥爷并不着急收葡萄，他要仔细的选，看哪串葡萄熟透了，他才下手。他从不活得慌里慌张，熟一点收一点。有时候，偷食的雀子来了，也不过是心不在焉的喊上一嗓子，嘴里嘟囔一句：这些鸟们。
    二十年之前，有那么一个葡萄园是奢侈的。经年之后，我常想起姥爷侍弄葡萄园时的模样：淡然，安宁，从不慌张。是过去舒缓的日子造就了姥爷的这种心境吗？我再也不能问我的老爷了。
    现在，我们这里的葡萄园多了起来。一个个的葡萄园是千篇一律的，也许是有气势的，也许是有效益的。但是我却失落起来。整齐划一的葡萄园里，连偷食的喜鹊，筑巢的虫子也少见了。即使是在田园里，那种耕种的散漫和诗意消失了。葡萄园荒凉到，除了葡萄茂盛，一棵草都不再生长了。
    我有时候经过，看见人们总是在忙碌。我遗憾着，他们种了一园子葡萄，却不能看到葡萄的美好。哪里有那闲情逸致呢？
    有时候，葡萄莫名其妙的一夜变紫了。好看，却不好吃。心急的人，他们糟蹋了葡萄。有种落寞在我心里升腾了。
    我成家后，很少再买葡萄。怕睹物相思，也怕失望。
     偶然的一次，友人给我一瓶自酿的葡萄酒。大约她也是用了心思，酒装在一个漂亮的玻璃瓶里，阳光下，是剔透的美。这是葡萄的魂魄啊！品之，初有涩味，回味，有若有若无的甘甜在心中回旋。我刹那心动！
向她讨来酿酒的方子，去最懒的葡萄园里讨来最淳朴的葡萄。我一粒粒的把葡萄们洗净，晾干，加糖，不加一点水，密封。
    用时间，还是回忆来酿酒？我宁愿相信是后者。
    葡萄升华的过程似是痛苦的。先是肉与皮的剥离，有大气泡冒出来，葡萄肉在一点点的融化，这时候酒桶里还是浑浊的。谁说葡萄是无知无觉的？它分明是在挣扎，在撕裂，在经历升华和蜕变。
    二十天之后，葡萄皮与肉完全分离，皮成弃物，肉即精华。看到土褐色的葡萄皮漂在淡红色的酒上时，开盖，捞出葡萄皮。酿至此时，初有酒气，却还没有那份清冽的酒香。再密封，佐以时间和回忆，慢酿，即成。
酿好的葡萄酒，极美，不耀眼的酒红色，有种内敛的美。最好的葡萄酒迎光光看去是剔透的，不浑浊。
    这多像是一个人，经历了岁月的洗礼，有了一颗干净素雅的心。
葡萄变成酒，她的灵魂还是活在瓶子里的。每一天，它都会有新的变化，味道，或者颜色。
   我不知道，葡萄有没有轮回，我不知道在瓶子里一日日变化着性情和气质的葡萄酒，是不是二十年前葡萄园里的轮回之物？
   一切似乎不可得知了。但我可以慢慢地在品味中理解它了。它不似白酒刚烈，不似普通饮品甜腻俗气。它悠远隽永，有淡淡的涩味，后味清冽甘甜，似有葡萄园的天然果香。
    因为有时间的烘焙，有生命的轮回，它是让让回忆的。